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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棗
鏡中
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瞭下來
比如看她遊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瞭南山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麼人?在外面的聲音
隻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測
青苔的井邊有棵鐵樹,進瞭門
為何你不來找我,隻是溜向
懸滿幹魚的木梁下,我們曾經
一同結網,你鐘愛過跟水波說話的我
張棗你此刻追蹤的是什麼?
為何對我如此暴虐
我們有時也背靠著背,韶華流水
我撫平你額上的皺紋,手掌因編織
而溫暖;你和我本來是一件東西
享受另一件東西;紙窗、星宿和鍋
誰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轉成兩片雪花
鮮魚開瞭膛,血腥淋漓;你進門
為何不來問寒問暖
冷冰冰地溜動,門外的山丘緘默
這是我鐘情的第十個月
我的光陰嫁給瞭一個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來的鮮桃,讓你
清潔的牙齒也嘗一口,甜潤的
讓你也全身膨脹如感激
為何隻有你說話的聲音
不見你遺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著灰垢
不見你的臉,香煙裊裊上升——
你沒有臉對人,對我?
究竟那是什麼人?一切變遷
皆從手指開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勢,一個風暴便灌滿瞭樓閣
疾風緊張而突兀
不在北邊也不在南邊
我們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緩緩向前行進
馬匹悠懶,六根轡繩積滿陰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進
馬匹婉轉,長鞭飛揚
二月開白花,你逃也逃不脫,你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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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兒就被我守望著。你若告訴我
你的雙臂怎樣垂落,我就會告訴你
你將怎樣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訴我
你看見什麼東西正在消逝
我就會告訴你,你是哪一個
雲天
在我最孤獨的時候
我總是凝望雲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禱
或者,我已經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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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有個細小的聲音
在我內心的迷宮嚶嚶
它將引我到更遠
雖然我多麼不情願
到黃昏,街坊和向日葵
都顯得無比寧靜
我在想,那隻密林深處
練習閃爍的小鹿
是否
已被那隻沉潛的猛虎
吃掉,當春葉繁衍?
唉,莫名發疼的細小聲音
我祈禱著同樣的犧牲......
我想我的好運氣
終有一天會來臨
我將被我終生想象著的
寥若星辰的
那麼幾個佼佼者
閱讀,並且喜愛。
【詩人簡介】
張棗,1962-2010,湖南長沙人。當代著名詩人,是中國先鋒詩歌的代表人之一。湖南師范大學英語系本科畢業,考入四川外語學院念碩士。1986年出國,常年旅居德國,曾獲得德國特裡爾大學文哲博士,後在圖賓根大學任教,歸國後曾任教於河南大學文學院、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國內出版的詩集有《春秋來信》、《張棗的詩》,代表作包括《鏡中》、《何人斯》等。2010年3月8日凌晨4時39分因肺癌在德國圖賓根大學醫院去世,享年48歲。2012年4月,《張棗隨筆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詩評】
鏡中故人張棗君
文/張鳴
正梳著文字,便傳來張棗病故德國的噩耗,一月前才聞肺癌晚期,便言“不出三月”,果然,未逮天命年。黃珂最先發有短信,然後,北島打給柏樺,柏樺打給我,電話紛至,短信激播,詩界喧嚷,議著身後事,網曰“先鋒詩歌代表人物”,似乎又有點詩人哀史傳統的那股鼎沸味——生前寂寥,死後殊榮。屈原如此,故作《離騷》,“遭憂”之辭,開“不得志”先河,也算“國光”;朱湘如此,故有“泰山兇器”說;海子如此,方誦自殺者之歌;顧城如此,仍嘆詩為“現代主義的蝴蝶……竟不以為那是生命”;或許,張棗也不得不如此,——所以,千不該萬不該卻冥冥中籲請死神來猜他的年紀:“死亡猜你的年紀,認為你這時還年輕”(《死亡的比喻》)。他譏諷死亡,死亡便尋上門來。他曾在給我的一封信裡聊及葉芝的“48歲”,那是大器晚成的“48”,但張棗君卻夭折於此。他確實太年輕瞭,正值盛年。曾與他談過“避讖”一類,他不大信。張棗:幸福是十分偶然的事
在比喻後面,——用他喜愛的方式說,“好吃的眼睛”後面,究竟是怎樣的悲哀和境遇,或該細考,是佈羅茨基所言的那種“僭政的石塊”,成比例增多?可他用詩否掉這樣的簡陋:“我走著,難免一死,這可不是政治”;抑或文學生計的沖突,時空錯位,焦慮所致?可讀他贈我的詩——“到江南去!我看見那盡頭外亮出十裡荷花,南風折疊,它像一個道理,在阡陌上蹦著”,便又確信他是樂觀、好戲謔之人,還不至於;或許源於可憐的嗜好,吸煙,飲酒,日積月累,終釀大禍?
翻檢舊信,他這樣寫過:“一是我酗酒,專業的酗酒者,我不好意思告訴你”;另一封:“我目前正在戒煙,暫時算成功瞭。我隻是想玩一玩意志,隻是一種極度的虛無主義而已。”糟就糟在這“玩”字,因為時過境遷,不再玩意志瞭,便會照舊。詩無需玩意志,就像博爾赫斯說的:作傢的基本工作就是消遣,就是想別的事情,就是幻想,就是不急於睡覺而是構思點什麼……記得,他也說過類似的話,可有些事卻非要意志。以前也婉言敦勸過,沒用。祖國之下的詩界風尚一向為“消極才華”所籠罩,愛麗絲漫遊鏡中,很難脫身。他自己的詩即可結論:“哪兒,哪兒,是我們的精確啊!”
翻箱倒櫃下來,棗娃(我一向用蜀語稱他)的東西不多,一冊薄薄的詩集《春秋來信》;與人合譯的華萊士·史蒂文斯詩集《最高虛構筆記》;然後,就是許多《今天》雜志,裡面有他的詩文;再就是兩篇詩論——《詩人與母語》,《朝向語言風景的危險旅行,當代中國詩歌的元詩(metapoetical)結構和寫者姿態》,還有些詩稿復印件;再就是殘剩的書簡、畫片、明信片——其中一張,引我寫瞭《畫片上的怪鳥》,題獻給他,時間是1987年:“這就是那隻能夠‘幫助’我們的鳥,它在邊遠地區棲息後向我們飛來”,圖案是雨中飛行的怪鳥,撐著傘,口呼“help”,“救命啊!”“救命啊!”那時,他在德國,大傢都很苦悶、艱難,互吐衷腸,苦中作樂,縈繞於詩,談吐荒誕不羈,是那時的風格,他給你來這麼一下,讓人哭笑皆非,因為都知道誰也救不瞭誰。
我們通信牽涉最多的便是詩,第一封在1986年去國前,他和新婚的德國妻子達瑪,想帶大傢的作品去譯介,最後1995年才由荷爾德林基金會資助翻譯出版瞭“四川五君”(張棗、歐陽江河、柏樺、翟永明、鐘鳴)詩選《中國雜技:硬椅子》,可他的生活也早已面目全非,過得十分艱難,孰知後面所付出的心血,卻從未言及。寫詩者和以詩為身體精神的雙重秩序者不同,詩界、批評從未厘清。張棗心中有數,故調侃:“你我何等人傑!”
他是那種僅為詩而存在的人,或者說,視詩為人生惟一意義者。他倡導由詩重構“母語觀”,“母語是我們的血液,我們寧肯死去也不肯換血”,可以說,自1980年代至今,出國詩人群——就母語寫作而言,獨有張棗一人,越寫越好,其餘幾乎“全軍覆滅”。並非他外語不好,恰恰相反,這方面他是天才,英、德、法、俄、拉丁語造詣頗深,所以,主要是天賦及信念,因為他堅信,“母語隻可能以必然的匿名通過對外在物的命名而輝煌地舉行直指的慶典”,也就是說,母語這個“多”,必須通過詩人之“一”,才能破繭而出。母語固“有一個體現民族文化宿命的聽者”,也帶來寫作的危險性,而又隻有詩人,才能對這傾聽進行曠日持久的追問,冒那風險,像屈子“天問”一樣。
張棗君,湘人,故為南音。每每聊天,聽他楚語噥噥,獨有魅惑,那是民間蟄伏的歡樂之魅,早被魯莽滅裂,由君誦唱,故使“物芳”,此種情緒,一入詩,便詭異,纏綿,依《詩》取興,引類比喻,其義皎而朗,猶如“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當代詩人中,古風最甚,非他莫屬二手餐飲設備收購。古典現代雜糅不露痕跡,且能於秦灰劫後、新文學運動以來、尤其“朦朧”之後,在詩歌敘述中機智成為“對話”者,也隻有張棗君,其餘無神無形,做出來的派,不過爾爾,莫能望其項背。
張棗名氣最大的詩作是《鏡中》:“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據傳,有某詩人讀後,竟對鏡自褻,算詩話。其實,他最好的詩是《空白練習曲》、《卡夫卡致菲麗絲》、《茨維塔伊娃的對話》、《大地之歌》等。“卡”寫於1989年,那時,我正鼓勵他寫長詩,我們在信中談這事。他寫瞭,很成功。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奇怪的肺向你的手,像孔雀開屏,乞求著贊美”。隨後我在《籠子裡的鳥兒和外面的俄耳甫斯》中分析瞭這句詩,這是當代惟一一篇關於他的論文,想討論其詩歌節奏和呼吸之間的秘密。結果,卻中瞭讖。卡夫卡死於肺病,張棗也是。他在論母語時翻譯引用過諾瓦利斯的詩,似乎暗合瞭什麼:“正是語言沉浸於語言自身的那個特質,才不為人所知,這就是為何語言是一個奇妙、而碩果累累的秘密”。
2010年,3月12日,於蜀
(本文摘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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